文/刘梦溪 1.陈寅恪《王观堂先生挽词》和王国维《颐和园词》 清华国学研究院的四大导师,王国维、梁启超、陈寅恪、赵元任,王陈关系最近,盖因气类相投也。陈寅恪《王观堂先生挽词》“许我忘年为气类,北海今知有刘备”句,即实写此意。而《挽词》中“风义生平师友间”,则是两人关系的理则概括。四大导师的年龄,梁启超生于年,王国维生于,陈寅恪生于年,赵元任生于年。梁最长,比王大四岁,比陈大十七岁。王比陈大十三岁。年清华国学院成立时,梁五十二岁,王四十八岁,陈三十五岁,赵三十三岁。吴宓生于年,当时是三十一岁,任国学院主任。吴对王赞佩礼敬而疏于交谊,对陈则视同手足,情牵梦萦,终生为友。 王国维年6月2日昆明湖自沉,陈寅恪写有挽联、挽诗和挽词。挽联为:“十七年家国久魂销,犹馀剩水残山,留与累臣供一死;五千卷牙签新手触,待检玄文奇字,谬承遗命倍伤神。”上联写王国维年辛亥革命以来的己身处境,故最后之终局殊可理解,“累臣”显系将王国维比屈原了。下联是王先生遗嘱“书籍可托陈、吴二先生处理”的本事,兹可见寅恪先生对王之所托的看重。“谬承遗命倍伤神”一句,义理、情理、心理尽在其中矣。挽诗以《挽王静安先生》为题,全诗作:“敢将私谊哭斯人,文化神州丧一身。越甲未应公独耻,湘累宁与俗同尘。吾侪所学关天意,并世相知妒道真。赢得大清干净水,年年呜咽说灵均。”第三句下有注:“甲子岁,冯兵逼宫,柯、罗、王约同死而不果。戊辰,冯部将韩复榘兵至燕郊,故先生遗书谓‘义无再辱’,意即指此。遂践旧约,自沉于昆明湖,而柯、罗则未死。余诗‘越甲未应公独耻’者,盖指此言。王维《老将行》‘耻令越甲鸣吾群’,此句所本。事见刘向《说苑》。”《挽诗》可以和挽联互相印证,“湘累”“灵均”云云,完全是以王国维的自沉和屈子的投汨罗相提并论。 而首句“敢将私谊哭斯人”,证实两人的交谊非比寻常,“文化神州丧一身”则指兹事件于文化中国之影响和损失之大。五、六句“吾侪所学关天意,并世相知妒道真”,则慨叹学者的因缘际会与当时后世的知与不知耳。昔王国维撰写《沈乙庵先生七十寿序》尝说:“国家与学术为存亡,天而未厌中国也,必不亡其学术。天不欲亡中国之学术,则于学术所寄之人,必因而笃之。世变愈亟,则所以笃之者愈至。使伏生、浮邱伯辈,天不畀以期颐之寿,则诗书绝于秦火矣。”似可移来诠解“吾侪所学关天意,并世相知妒道真”句,盖王、陈均为吾国的“学术所寄之人”。 《王观堂先生挽词并序》称得上陈寅恪韵体文字的大著述,写法上很像王国维的《颐和园词》。王词长一百六十二句,作于年,随罗振玉客居日本京都时期,并经罗氏手写石印。王先生亦甚看重己作,认为“虽不敢上希白傅,庶几追步梅村”。王词所写为清室的“末路之事”[3],陈之《挽词》长一百一十二句,实系观堂其人学问与政治命运的哀歌。《挽词》第五、六句“曾赋连昌旧苑诗,兴亡哀感动人思”,即指王国维写作《颐和园词》一事。孰料把颐和园的沧桑写得如此哀感动人者,竟于二十五年之后,自沉于此园,终与自己推许的“昆明万寿佳山水”为伴,可谓诗可成谶矣。故寅老《挽词》以“岂知长庆才人语,竞作灵均息壤词”句及之。不过《挽词》之主旨在于抒写王国维的学问历程和高才隆遇,包括张之洞入阁主持学部,经罗振玉举荐充任学部图书馆编辑,此时之王国维专意搜罗研究宋元戏曲;清帝退位后随罗振玉东游扶桑,日夜披览罗氏“大云书库”之收藏,转而研究金石古文和殷商古史,五年之期,学问为之大变;回国后之数年时间,学问果实江涌河泻,而东西汉学巨擘缪荃孙、沈曾植、伯希和、沙畹、藤田丰八、狩野直喜、内藤虎次郎等,因倾慕相惜而相与切磋酬唱;年升允荐为逊帝溥仪的南书房行走;年胡适之荐为清华国学院之导师。此一系列人生变迁和事业隆替,并连同迁移变换之家国政治变局之背景,《挽词》俱以清词丽句编织结构而成绝唱。 《挽词》中的名句多如过江之鲫,譬如“当日英贤谁北斗,南皮太保方迂叟”、“总持学部揽名流,朴学高文一例收”,是为写张之洞,这和乃父陈三立对张的评价完全相同。“大云书库富收藏,古器奇文日品量”,则摹写旅居日本的学术收获。“当世通人数旧游,外穷瀛渤内神州。伯沙博士同扬摧,海日尚书互倡酬”,写东西大儒与之交往,寥寥数语,便跃然纸上。“南斋侍从欲自沉,北门学士邀同死”,写冯玉祥逼宫时,王与罗振玉、柯劭忞的“同死”之约。“鲁连黄鹞绩溪胡,独为神州惜大儒”,写王国维的应聘清华,系胡适所荐。其实王开始并未依允此议,胡适托人说动逊帝,经溥仪下了一道“诏书”,王才前往就聘。“清华学院多英杰”,更是百年来不磨的名句了。特别是在写到己身与王国维的关系时,寅恪先生写下如下诗句:“鲰生瓠落百无成,敢并时贤较重轻。元祐党家惭陆子,西京群盗怆王生。许我忘年为气类,北海今知有刘备。曾访梅真拜地仙,更期韩偓符天意。回思寒夜话明昌,相对南冠泣数行。犹有宣南温梦寐,不堪灞上共兴亡。”陈寅恪当时和梁、王相较,自是后进“小生”,故以“鲰生”自比,可谓合乎法度;但其积学之厚,亦足可与梁、王等“时贤”较量,也是寅恪先生自己未惶稍让的。“元祐党家”和“西京群盗”两句,为自道家学来历。清华国学院同为导师之前,王、陈并不相识,寅恪当然知道观堂的大名,然观堂却不知世间有此一陈。所以《挽词》以“北海今知有刘备”的“古典”来比拟王陈初交相识的“今典”。而一经相遇,无论在陈在王,都不禁有气类相投之感。故“许我忘年为气类”一句,可以说写尽了王陈关系的深涵。有意思的是,王之《颐和园词》以“汉家七叶钟阳九”为起句,陈之《挽词》则以“汉家之厄今十世”为起句,全诗结句,王为“却忆年年寒食节,朱侯亲上十三陵”,陈是“他年清史求忠迹,一吊前朝万寿山”,缭绕之余味亦复相同。 转载请注明原文网址:http://www.miluozx.com/mlsxw/11776.html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