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0/8/21来源:本站原创作者:佚名

汨罗江

我在一个寒冷的冬日独自向汨罗江畔出发。若不是连日天雨,我本愿像多年前那样,骑一辆自行车沿着故乡的这条河流向下游追寻。只有这样沿着河堤与泥土、与草木接近,才会与这条古老的河流有默默的对峙、真切的交流。

童年记忆里的汨罗江是天然的乐园。常常是在某个放学后的傍晚,和一群伙伴们来到江边,在河堤上自由地奔跑,涉过浅水到江中的小岛屿上看水、看天,我在江边捡过一些有着隐秘花纹的石头,回家放到脸盆里浸湿一看,石头上的花纹如古朴而奇怪的图画,有村庄、有枯树,有山坡,仿佛一副抽象的图画山水;有的又枝枝杈杈,相互牵连,似是看不懂的远古文字。我那时听过屈子怀沙自沉的传说,心想:不知我手中握住的那一颗石,是不是当年与屈原的身躯直沉河底的那一颗呢?它是否经历两千年的流水的消磨,背负那些陈年的泪滴,与我相逢?在河对岸的树林里,我曾和小伙伴们在林子里寻找鸭蛋,抓小鱼;母亲曾在江边的一间小学教书,每天从河对岸坐渡船,步行回家。有一天回来,她居然从江边带回了一块硕大而美丽的石头,水涨潮落时,母亲从江边拾回退潮时留在沙滩上的鱼,人到中年的母亲这种天真的举动引起我们全家的哄笑,而那时的母亲,还没有尝到生活的苦难与艰辛,那些早年快乐的芬芳一直存留在我的记忆里。

又过了一些年,迷茫而年少的我,曾携一本书独自来到江边,看渡船,看江水,看一趟趟从遥远的繁华城市穿越而来的火车从南渡桥上轰轰而过,江面上只剩下一片寂寂的鸟鸣。在那一片安静之中,我沉入到河畔的青草从中,思绪沉浸到了文字的奇妙世界之中。不知是什么季节,江边的草丛里盛开一种桔黄色的野花,朴实而热烈。这种神秘的野花我从那以后没有再见到过。我也曾在草木茂盛的春天,从城镇里走出来,躺在江畔的草丛中,任太阳升起来懒懒地晒着,温和的老牛在身旁不远处咀嚼着多汁的青草,不时用温和的眼光看着我。

在夏季初至的日子,在涨潮的日子,我曾和伙伴们骑着自行车走在河堤上,欢快的笑声在江边无拘无束地回荡,下堤的路被涨潮的水淹没,欢快的溪水在脚下奔走,我们骑车在清亮的水中冲过。春天像魔法师一般装点着汨罗江畔,我们走着,笑着,忽然看到河对面有一片浅绿色的树林,它映衬在蓝天下的河畔,即真实,又是那么迷离仿佛不可触近,我们被这种美惊呆了,把自行车扔在河岸边,坐在青草丛中远远地看着。这条平凡的江,成了我们的自由与灵性的广阔生长空间。

母亲曾在江边的一所学校教书,学校座落在屈原十二疑冢墓区附近。在幼年的某一天,我无意中走到了屈墓。那是绿草如茵的山野间的数个连绵起伏的大土堆,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唯在土堆前,有块小小的石碑,上书“三闾大夫之墓”。而我,却深深地感受到了那种无言的庄严,那个年代久远的墓碑,让一个小小的孩子置身其中疑惑不已。日后读书,方知此处本为古罗子国贵族墓葬区。

对于喝着汨罗江水长大的我们,它是一条融入我们生活中的河流,与无数平凡人们的悲欢离合交织在一起。有一年,邻家十七八岁的儿子在江里游水淹死,那种种悲惨哭喊的声音久久在我的心里回荡。汨罗江上多年没有修桥(只到近年才修成),离城最近的窑洲渡口只靠渡船过河,数十年前,外婆过河到亲戚家去吃酒,回来时搭乘单车,在长长的河堤下河坡上,从车上翻下,颅骨受损,怆促离世。而留在江畔的,依然是我永生难忘的伤痛。

绚丽就这样与黑白交替,诗意就这样与自然交融,平凡就这样与奇迹交织,让我一度目眩神迷,最终又平淡从容如水。《离骚》中出现的艾草、菖蒲依然生长在汨罗江边,那些“中洲”、“椒丘”、“兰阜”,翻译成今文就是:水中的岛屿、水旁长满香椒隆起的土丘、泽畔长满兰草的高地,它们依然在江畔与时空作着亘古的对峙。古老的汨罗江和无数远古的传说沉睡。

出了城镇来到了楚塘渡口,江岸上有大片枯黄的草地,几只黑牛在吃草。丘陵起伏的江南,在此显得广阔无垠,有着“天苍苍,野茫茫”的意境。它不象高原上的草地,有着雪山作为依衬,而在这江畔的枯草尽头,只有灰蒙蒙的天幕,天空因而显得格外深沉,让人顿生苍茫之感。也许,只有这样宽广深遂的天空,才能经受得起屈老夫子的凄声厉问吧。车在岸边等渡船来,渡船在雨雾的江面上缓缓移动,来来往往,日日不息。这条平凡的江面上,曾天色阴黧乌云密布,曾雷电交加风雨凄迷,而今却无比平静,两千多年的时光像水一样川流不息。

在细雨迷蒙中,上了岸,在河堤上就可见玉笥山,连绵起伏的山峦静静依在江边。走近了,山边上一条湍急的小河奔腾直入汨罗江,溪水清莹透亮,玉水桥水流湍急,想是连日来天雨之故。早年有一年发大水时从这里路过,曾见有一小桥被冲断,石栏上雕刻着:濯缨桥。在溪边的青草间隐藏着一块石碑,走近细看之下原写的是:屈原故居遗址。

过桥后上玉笥山。骚坛位于玉笥山的江畔高坡之上,绿竹掩映,若是在五月季节,在上山的路上,随手都能扯到艾草,这种在楚辞中多次出现的植物,依然在江边繁殖生长,年年不息。依石道走上骚亭,亭中空旷,当中仅有一块石桌,相传屈子于此夜诵《离骚》,山鬼闻愀然而泣之。亭内有一块黑色大石碑上录有《离骚》全文,用铁丝网罩住,可能是为防人破环。亭外江景开阔,绿树环绕,只见江面上渡船来往,而亭中正是风萧雨寒。

年初时节,屈子祠外平日有摆摊的、卖茶的,都躲在家里围着炉子烤火,或者走村串户访亲戚,在乡下人的眼里,过年的歇息与娱乐远比做生意要重要得多,这年年岁岁的日子,少了几分功利,也显得缓慢而意味深远起来。屈子祠门前的静地,因为少有人群,而更显得深远落寞。祠边一侧门购买门票,守门人围着火炉早打起了长瞌睡,想必也是游人稀少,本不想扰人清梦,在祠外徘徊一阵,只得再走进去叫了几声,守门人动作悠缓地开了抽屉扯门票收了钱。

但屈子祠正在修整期间,却不能入内。只有把留在记忆中的还是多年前的印象翻晒出来。北魏郦道元《水经注》曾载:“罗渊北有屈原庙,庙前有汉南太守程坚碑记。”屈子祠几经千年风雨江水浸浊,屡毁屡建,至今保存了大量研究屈原及《楚辞》的书籍、资料。两千多年来,来它一直为祭奠屈原的重要场所,形成了独具特色的湖湘文化重要组成部分。曾记得多年前祠内存放着古老的石碑、铜钟,我曾坐在高高的门槛上,看祠内的香火燎绕,古桂飘香。

独醒亭即在屈祠前方,相传为屈原与渔父谈心之处。早年来时,在祠对面的独醒亭内还有摆卖茶的老婆婆,坐在幽竹从林间慢慢饮一杯姜盐豆子芝麻茶,淡淡的茶香,幽长的静日,极目可见江面的流水。

屈原碑林门楣悬联:“屈平辞赋悬日月,楚王台榭空山丘”,年曹禺曾为之撰《屈原碑林记》。进门楼沿石道而行,迎面只见天问坛上有一屈原问天塑像,屈老夫子衣带飘冉,昂首向天。碑林内有天问坛、离骚阁、九歌台、招魂堂、独独亭、思贤楼等八组建筑,其间九曲回廊相连。园中原植有兰、桂、桔,四周有百年古木樟、枫、桧、槐、槎等护翳。

出碑林后,回至原路,忽见右侧山坡有一竹门,上书“桃花涧”,路又逢篁竹从生,曲径通幽,路至尽头,原为传说中的桃花洞,可惜人工仿制的痕迹太甚。行至原路又遇雨,雷声轰鸣,只得再次返回骚坛。心想待雨稍停之后,再去江边走走。

我在寂寂的河边独自走了许久,河边草色枯黄,只有江水静静流淌,远远听到了村庄里的鸡鸣,时间仿佛在此凝滞不前。汨罗江以一贯的平和出现在我的眼前,它也许曾风高浪急,也许曾有惊涛拍岸,但那是很古老的事情了,它像一个老人,如今散发的只有生命的宁静与芳香。河床平静,老树缠藤,一片冬雨景象。河边的小道上,石子被雨水冲洗得很干净,小道上空无一人。乡野宁静,偶尔有鞭炮声传来;天开地阔,江面延伸向远方。

就在这江边,千百年间古今文人志士的脚步声沓然而至,步履匆匆。无数的青衫拂过江边的青草,他们孤独的身影就像这江边的冬树一样伫立,在这种静立与思考中,纵向的时光寻到了横向的连接点,而它们从来不曾相逢。翩翩散落的诗页,古老的流动的文字,成为了唯一有痕迹。他们像驿道小站上的过客,来了,走了,走的时候不忘留下新的诗句,供后人取暖。

自屈原沉汨罗江后百余年,汉有长沙太子傅,过湘水,在洲上焚诗以祭屈原。后是司马迁,他不远万里跋山涉水而来,他站在屈原沉江的旧址,涕泪交流,至今传说司马迁洒泪的洲滩之处,从此寸草不生,民间有诗记:千载史公流涕处,至今无草怆江潭。历史的脚步近了,许多匆匆的身影,他们在江边凭吊,又远去了。韩愈来了,而往事的遗迹像吹过江畔的清风一样地在岁月中逐渐消失,无从寻觅,他写道:萍藻满盘无处奠,空闻渔父叩船歌。时光经历了汉、唐、元、明、清,柳宗元、戴叔伦、孟郊、刘禹锡,清代的汨罗籍的左宗棠更是多次前来拜谒。更近一点,又有白发苍苍的诗人余光中,他在诗歌曾称汨罗江为“蓝墨水的上游”,心怀已久,此次前来,每到一处遗址,他都要静立良久,陷入沉思……

我怀念故乡江畔那些草木繁盛的五月,滔滔孟夏,草木莽莽。楚辞中的故事遥远如神话:

河岸长满芳香的兰草,

道路已被青草遮掩,

春江水清清地向前流淌,

江岸还有枫林一片,

站在这里极目千里,

满目春色使人愁思顿起,

魂啊,快回到你的身体,

快回到可爱的江南故居!

而它们太遥远了,模糊了历史与神话的届线,它太晦奥难懂,唯有江畔的秋冬绪风徐徐吹过,正是:两千年后,唯有滩声似旧时。而在这萧穆的冬尽之日,春天的脚步还未行至,这草色,这冷雨,或许正浸透了人生的苍然与悲凉。这里,冬更尽意地渲染,秋更深地萧索,夏更浓地郁郁葱葱,而那久违的春天,在冬去后就不远了。

我的思绪飘回了两千多年前信鬼神、多祭祀的楚国。汨罗当年是南楚经济、文化和交通发达的枢纽地,是南楚政治、经济的重镇。而楚辞古韵与汨罗江方音的联系更进一步证实了楚辞的主要创作地在汨罗。只在这样巫风盛行的土地上,《离骚》这样长篇巫歌的诞生才是多么切合自然。

二十一年仲春二月,屈原依与顷襄王的成言,离开郢都,循江东行南渡入湘,于今岳阳城陵矶处登岸。屈原刚一渡江,顷襄王即开始背叛成言,与秦昭王始会于襄陵,商议谋平之事。屈原受楚王派遣到黔中郡执行抗秦救国计划,由于黔中郡在顷襄王二十二年失守,他只能来到汨罗,以力再战。在沅水流域正是战马嘶鸣,而此时的南土,却还是一派草木莽莽,深幽寂静的和平景象。跋山涉水、独处旷野的楚国狂人,漫漫长路上踟蹰独行,怀才而不遇,唯有在江畔自悲而伤情。

屈原定居在汨罗江畔的玉笥山,在这里,他挥笔总结了楚国晚期的历史和自己南征的生涯,他的思绪顺着汨罗江水,飘流至湘江上游的重华墓地,而汨罗江的出口处——洞庭湖,正是沅湘汇合之处。

屈原在经历烦乱的心绪之后,终于平静了,在汨罗江畔居住下来,汨罗江暂时收留和宽慰了诗人那颗悲伤的心,他无须再经受流的艰辛,有了较为安定的生活,继《怀沙》之后,完成了巨著《离骚》、《天问》、《九歌》和《九章》中的一部分。

屈原入仕前及放逐后,都曾身着巫师服饰,登临巫教神坛,亲操巫术。《离骚》为巫歌形式为构架的哀怨凄绝、愁肠百结的政治悲歌。这位富有诗人气质的政治家,唯有在楚国大地茫茫江滨上,假巫歌形式高歌狂吟。

在忧愁痛苦的岁月中,他经常孤独地踱步在汨罗江畔。诗人在写作《悲回风》时,还是十分矛盾的心情,选择生与死的激烈斗争,使他痛苦不已。

然后,更大的噩耗传来,秦将白起率兵先后攻占了楚国西陵和国都纪南城,纵兵焚烧王陵,这一消息使屈原心如灰灭,他决心一死殉国,在此,写下他一生中最后的诗篇《惜往日》。

语言系统的演变与存留像另一条隐匿的河流,以长乐方音为代表的楚地古音系统,依然在千年之后生动而鲜活,以长乐方音为代表的汨罗江方音至今使留着与两千年前的楚辞古韵读音相同或相近的字。长期的地域偏僻的冷落,使得古楚罗音在长乐方言中根深蒂固地盘存生长,它如青草植物,在一代又一代的江畔民间生长,千年不绝。而长乐交通较为闭塞,历代汨罗江仅以平江船民的帆运为其主要交通方式,地域的偏僻为语言的纯正提供了保障,以长乐方音为代表的汨罗江方音避免受岳阳、长沙、湘阴等地语言的影响,保存了众多与楚辞原韵相同或相近的发音。

以巫歌形式保存的楚辞,正是因为应用了汨罗江流域的古罗楚音入韵,才使得这种适合歌唱与吟咏的骚体诗在楚文化中广为流传,楚辞中的楚音越语与至今汨罗方言中有很多相同之处。这些字音,更像千年破译的诗歌密码,更确定了屈原作品的主要创作地在古罗城所在地的汨罗江下游地区的史实。楚辞因着年代的久远而离我们日渐生疏,而根植于民间的种种语言、风俗却依然离我们如此切近,真实可触。在故乡乡村的的丧葬仪式上,依然保留了古楚越民祭龙图腾的种种痕迹,它与楚辞中屈原灵魂升天的仪式何其相似,于是,它们穿越千年的风尘,在我的眼前重现……

屈原在汨罗畔居住达九年之久,一草一木,一乡一俗,都成为了他诗歌中清晰可循的物象。楚辞是生长在汨罗江畔的一棵参天大树,楚辞亦是立于汨罗江畔的峻岭奇峰,按说,这般温婉的江南,是产生不了这样的奇迹,而它恰是如此平淡从容,偏容纳这一切。由楚辞而衍生汉赋,四百多年间的两汉文学艺术的思潮,无不从楚辞中吸收丰厚的养分。

杜甫墓

翻翻一般的文史资料记载,都说杜甫晚年出蜀之后,潦倒死于湖湘一带舟中,一代诗圣,魂归何处?那些华光耀眼的诗句背后穷困落泊的人生,注定飘泊,又在何处作为他最后的驻点?

在湘江流域这一支并不起眼的支流——汨罗江,却奇迹般地挽留了中国文学史上两位巨人的脚步,人云:屈原在其下游汨罗,以水为坟;杜甫在其上游平江,堆土为墓。

公元年夏,杜甫由潭州(长沙)出发,经衡阳去郴州,途经耒阳,正遇大水,无奈只好回棹北上。据平江杜文贞祠《杜氏家谱》载,杜甫与当时昌江(平江)县令为好友,耒阳遇大水之后,他便折道迂回,从湘江入汨罗江,逆流而上,原想投靠好友,此时杜甫贫病交加,写完《风疾舟中伏枕抒怀三十六奉韵呈湖南好友》后,客死船中。葬于汨罗江上游平江县城东南十六公里处的大桥乡小田村。宋朝王得臣有诗:

水与汨罗接,天心深有存。

运移工部死,来伴大夫魂。

流落同千古,风骚共大源。

江山不受吊,寒日下西原。

若说屈原投身汨罗江,是国运与个人命运的必然,那么杜甫之猝于此,纯是偶然。那么是谁“运”?又是谁来“移”?冥冥之中或有天意?

自汨罗市乘车至平江县城约两个多小时。在平江汽车站的对面,找到至长寿的县内班车,途经小田。春雨连绵,风萧且寒,上了中巴车,卖票的用平江土话问我:“到泥得?”(到哪里)。到小田村约需三十分钟车程。

破旧潮湿的中巴车满载着人驶出平江县城,向乡间奔去,没有任何征兆,没有任何路标,我只是向着一个传闻中存在的村庄前进。透过玻璃窗映入眼帘的只有田野间冬天的枯草,只有青山,和散落在山间的村庄,过了一个村又一个村,只见一条清亮的山涧从山上奔流下来,沿着公路奔流,山重水复,我生怕坐过,不停追问。

突然有人喊道:小田到了。车停,在风雨之中,我的双脚落在了乡间的土路上,一条约三、四米宽的机耕路延伸向烟雨迷朦的村庄深处,路旁只有一家小店,几辆摩托车停在店前,雨水从屋檐上嘀嘀嗒嗒地落下来。

搭摩托车进村,入村的土路上,泥浆四溅,雨更密,风更急,冻得人几乎丧失了思绪,一路上只见村庄,路旁是一片片枯黄的冬草,细瘦的茎在寒风中颤抖,屋檐底下偶遇的村民用疑惑的眼神看着我这个风雨中的独行客,仍是一重又一重的山路,一重又一重的村庄,向着山野的更深处飞驰。上了一段山坡,是更狭窄的泥路,摩托车在青青的茶树丛中穿行,前方依然望不到尽头,只有青山,只有雨水,只有云雾。

蓦然,在云雾飘渺的山野间,在从林掩映中出现了一幢华丽的古建筑,我忙问那是否是杜家祠堂,摩托车夫答不是,但也相距不远了。

终于,摩托车下了山路,拐入了一个村庄,一排古建筑出现在眼前,它仿佛在时光中被遗落了许久,又在今世的孤清中独守着遥远的记忆。祠旁是一所小学学校,祠门紧闭。摩托车夫上前敲门,用平江土话嘀咕了一阵,祠门始开,从黑暗中露出了守门老汉那张祥和而苍老的脸。

进入杜文贞祠。祠堂正在修缮期间,散发着油漆与木料的沉郁气息。听闻廊外所余莲花瓣覆盆式柱基依然为唐代构件。官厅外有匾额:诗圣遗阡。厅内空荡无物,左侧有诗画及残字,摩托车夫念道:海内存知已,天涯若比邻。右壁有邑人李文度所作《杜墓行》,天色昏暗,字迹繁密,不甚清晰,字壁左上方有一大块已遭破坏,守墓老者说,是文革时所破坏。粗读《杜墓行》,大意讲述杜甫晚年流落湖湘,卒于汨罗江上,唯汨罗江平江县小田村杜甫墓为真迹等等。

守墓老者带我们从官厅左侧出,入一庭院,中植老树一棵,从前方出,即可见杜甫墓,墓前青石铺地,据载,该墓原癸山丁向,花砖结顶,原墓碑为红石,清朝改为青石,青石碑上书:唐左拾遗工部员外郎杜文贞之墓。文革期间,杜墓曾遭局部破坏,并从墓内取出石灯两件,糯米泥敷柳藤球三个,球内藏帛绢,已腐烂,上似有黑墨迹,疑为杜甫手迹。经文物工作者鉴定,墓室确属唐代风格。

如今,墓外青砖围墙围住半山,墓前寂寞清冷,空无一人,绕墓三匝,不由感慨万千。雨水润湿了墓地,润湿了青石碑,依故乡的风俗,本应点一串鞭炮,燃一柱清香,以示对先人的追思与怀念,可惜行程匆匆,又兼风雨,竟未及准备。而摩托车夫操手立在栏外等候,眼神茫然,用平江土话悠悠然道:“有么哩好拜的呐!”

出墓右行,有清朝所建“铁屏诗社”,据摩托车夫说,杜甫墓原与铁屏诗社地下相通,传文革时有红卫兵进入过,内还藏有不少古书。

守墓老者手提着竹编的小手炉,寂寥地坐在门槛内,据史载,杜甫葬于小田村天井湖后,留其子宗武、孙嗣业守墓。在这乡间,还有杜家冲,均为杜氏后人。问守墓老者,平江乡话又有所难懂,道杜氏家族确有后人,但已不在祠堂之处,每到清明,杜家后人来此扫墓,热闹非常。

天色渐晚,雨未停,遥远而切近的杜家冲隐藏在小田村的山野沟壑之间。我相信,这支杜氏家族的后人,一定已深深地融入这片平江土地上,也许在乡间的路上,我遇到过他们,他们过着乡间的平淡日子,曾用那样疑惑的眼神看着我,但流传在他们的血液中,必有一种属于杜氏家族独特而神圣的东西。

在匆忙间,我别了杜文贞祠,云雾缭绕的乡野僻壤,恍若仙境,回首那山野深处,只见青山隐隐,绿水迢迢,青山何其有幸葬诗圣!也唯有在此世外桃源,诗人那颗漂泊的心才得以安宁,唐代的旧迹才得以免除几世几代的变迁。就让它们静静地沉睡在这寂静的乡间吧!

在平江回汨罗的路上,过将军山隧道后,又见江流,江面有木舟悠然前行,河流在群山的环抱下,不知所始,不知所终。从未料故乡的山山水水,原是如此的宽广而富含自然的诗意。可惜,我已分辨不出此江是否为汨罗江,但这已不再重要,我的脑海里闪现的是数千年前的那些夜晚,诗人的孤舟在江面上飘行,也只有如此宽阔而自由的山水之间,才留驻和宽慰那颗自由而凄苦的轻魂吧。这几日在平江的逗留,出现在我的视野里的,除了山就是田野,除了田野就是江,而它们把我心上的灰尘,洗涤得干干净净,我那在城市的苍茫天空下久困而昏睡的思绪,重又被点燃。

江水、江枫、河岸、孤舟……

这些在《离骚》和杜诗中出现的字眼和物象,反复地在我的眼前跳跃。

杜甫生前由湘江转道汨罗江,那他必是从汨罗江下游逆流而上,在那里,必曾途经屈原投江的今汨罗市楚塘乡地段。杜甫曾赠诗李白:应共冤魂语,投诗赠汨罗,不料却终是他自己一语成谶。这条若干年前屈子投江的小江流,竟无意中牵引着诗圣生命中最后的归宿。

若说中国文学史上存在有“贬官文化”,而杜甫与李白,他们连“贬官”都不是,他们是盛世的异数,是与官道无缘的异类,虽有才华,却屡试不第,或与官场逆行倒施,心怀天下之忧,却与政权无缘,盛名之下,却是穷困潦倒的真实人生。与杜甫同时代、同命运的李白,却是他同病相怜、心心相念的挚友,他们于天宝四年分别后,此生再未有过会面。

那汨罗江上飘零的孤舟,如何载得动诗人的满怀愁绪?星垂月涌,老病艰难,一缕诗魂,顿时飘散于天地之间。那远去的魂灵,如那江面上沙鸥孤独的身影,在遥远的天地间飘扬,最终消散。暮色苍苍,江雾迷离,又何处可慰藉平生萧瑟?

唯有诗句,唯有那浸润在诗笺背后那条淡蓝的汨罗江水,它无声无息地滋养着中国文化之根,为那些飘泊的魂灵提供了最温暖的归宿。春去冬来,江南的潺潺流水终年温润如玉,或可安抚他们那历经沧桑的心吧?

熊佳林

打个赏玩玩也可以??


转载请注明原文网址:http://www.miluozx.com/mlsxs/5033.html

------分隔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