汨罗江畔的行吟者

——《离骚》赏读对话录

婉君：端午节是流行于中国以及汉文化圈各国的传统节日，与春节、清明、中秋并称为四大传统节日。申老师，端午为什么要叫端午呢？

瘦兽：“端午”一词最早出现在西晋名臣周处的《风土记》，就是除三害把自个儿也给除掉的周处，这哥们儿用实际行动表达了什么叫男人就要对自己狠一点，书中记载：“仲夏端午谓五月五日也，俗重此日，与夏至同。”端者，初也，在古汉语中有开头、初始的意思。

婉君：所以，初一就可以叫端一，初二也可以叫端二？

瘦兽：的确有先例，你开心就好！另外，农历习惯以地支纪月，五月正好是午月，所以，五月初五就叫端午。

婉君：由于我国地域广大，战国以来这两千多年在南北各地就形成了不同的端午习俗，比较普遍的是赛龙舟、插艾蒲、涂雄黄、吃粽子等活动……说到吃粽子，申老师是咸粽党还是甜粽党？

瘦兽：相信我，吃过四川的麻辣粽子你就再也不会纠结甜粽和咸粽之间的嫡庶之争了。《神雕侠侣》里有一段，程英问杨过，喜欢甜粽还是咸粽，杨过说，有的吃就偷着乐吧，哪儿还敢嘴刁？程英就甜粽咸粽都包了几只。婉君，你这么问我，是想送我哪种？

婉君：我们广东潮汕有双拼粽你听说过吗？

瘦兽：这个可以有！擦干口水，聊回正题，婉君，你知道端午节是怎么来的吗？

婉君：版本比较多，有说是纪念伍子胥的，也有说是纪念孝女曹娥的，但最主流的说法认为还是纪念爱国诗人屈原的。

瘦兽：听到这个回答，啃着粽子的屈原一脸懵逼，那啥，你们以为我不过端午啊？其实，早在屈原的年代之前，端午节就已经存在了。孝女曹娥说最不靠谱，他爹估计就是在端午的赛龙舟活动中挂的，你要是告诉他，赛龙舟习俗是为纪念曹娥投江救父的义举，他也会望着手中的船桨迎风凌乱，我是谁？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婉君：好吧，伍子胥赢了，其他人都没他出生的年代早。

瘦兽：说起这个伍子胥，他和屈原也算老乡，比屈原早出生两百多年，都是楚国人，但屈原恐怕不会认这个老乡。伍子胥为报家仇而借吴伐楚，可等他打败楚国时仇家楚平王早死了，不解气啊，就把楚平王又从坟堆里刨出来鞭尸三百。屈原作为楚国的死忠粉，这事儿能忍？相对屈原的无条件爱国，伍子胥的爱国是有条件的，他信奉的是有国无君，君视臣如寇仇，则臣视君如独夫，虽然他最终也算为国而死，但这位烈丈夫不符合封建统治者的政治正确，只在江浙一带的民间被人悲悯同情，并不容于主流的官方纪念活动中。

婉君：听说在华北还有人认为端午节是纪念晋国名臣介子推的？端午起源是场大戏啊。

瘦兽：可能各种人物纪念说都有些牵强附会。端午节又叫浴兰节，屈原在《九歌》中提过“浴兰汤兮沐芳，华采衣兮若英”，这一天的主要活动是洗香香，然后……去拜神，洗香香的热水也有讲究，要用一种叫佩兰的药草熬制，来祛毒辟邪。人们在端午插艾草这事儿，最好还是不要和屈原扯上联系，他在《离骚》中赤裸裸地表示过对艾草的嫌弃，“户服艾以盈要兮，谓幽兰其不可佩”，你们非要打着纪念他的旗号佩戴艾草他老人家会不开心。从文献记载来看，最早将屈原和端午联系起来的，是南朝吴均的《续齐谐记》，两千年来，屈原的爱国精神和感人辞赋已誉满天下，人们也就更愿意接受纪念屈原的端午起源说。毕竟，用生命为我们换来三天假期的，啊，你说还有谁？

婉君：韩国人就不要跟我们抢屈原了，这么心疼中国人的肯定是中国人。

瘦兽：屈原在年被世界和平理事会列为世界文化名人，他的家乡湖北秭归从唐代起就有屈原祠，后来因为葛洲坝蓄水和三峡大坝建设先后经历两次搬迁，基本是按照原貌重建的，可惜，秭归老县城在03年三峡库区蓄水后就和屈原一样永远地沉没在了江底。

婉君：关于屈原的生平，《离骚》开篇就有他的自我介绍——

帝高阳之苗裔兮，朕皇考曰伯庸。摄提贞于孟陬兮，惟庚寅吾以降。

皇览揆余初度兮，肇锡余以嘉名：名余曰正则兮，字余曰灵均。

瘦兽：这起始八句，定下了屈原自尊自矜的基调，诗人叙述自己身世的口吻是庄重的，但也常被人诟病太过自恋。高阳，是古帝颛顼的称号，屈原自称是颛顼帝的后人，而颛顼又恰好是楚怀王熊槐的先祖，屈原这是强行攀亲的节奏吗？其实，在汉朝之前，姓和氏是两个不同的概念，怀王和屈原都姓芈，只不过怀王是芈姓熊氏，屈原是芈姓屈氏，这君臣还真是哥儿俩。屈原强调自己与楚王同宗共祖，的确有标榜血统高贵的意思，但更是在表明自己对楚国的兴亡负有义不容辞的责任，也为后文写他至死不能离开楚国埋下了伏笔。

婉君：网上有人质疑，说屈原只是忠诚于自己的宗族，他维护楚国就是维护割据，是历史的反动，把他树为爱国诗人有刻意拔高之嫌，申老师怎么看？

瘦兽：说这种话的人都是臭流氓！脱离历史背景去评价历史人物，就是欺负死人不会爬起来跟你死磕。如果仅仅因为秦国姓赢的最终赢得了天下就把楚国老芈家的努力视为螳臂当车，纯属穿越剧看多留下的后遗症。汪精卫当年和这些键盘侠一样觉得自己对敌强我弱的形势判断准确，早早认怂了，你们是不是要给他发个小红花啊？照你这逻辑，要不是那些硬骨头们扛了十四年，现在咱就五十七个民族五十七朵花，五十七个兄弟姐妹是一家了，真该把这些键盘侠遣送到45年的广岛去。南京大屠杀，我们有30万同胞遇难，至今还是整个民族好不了的伤痛，说屈原反动的人知道秦将白起的屠杀记录吗？

婉君：是被称为“杀神”、“人屠”的白起吗？最终带兵攻破楚国郢都、导致屈原投水自杀的秦将就是他吧？

瘦兽：对，他位居战国四大名将之首，这位爷生平干过70多场仗，就没输过，还不留活口。伊阙之战屠杀韩魏联军24万人，长平之战又血洗赵军45万人，他一生的屠杀记录各家统计出入挺大，有说一百多万的，有说两百多万的，这哪儿统计得过来？反正据梁启超考证，整个战国期间战死将士，有一半是白起干的。所谓迎合历史进程，难道是觉得这届人民不行，就干脆让白起杀光了事来换个天下一统吗？

婉君：真是兴亦百姓苦，亡亦百姓苦？屈原也挺纠结，是选择忠君呢，还是选择爱民？

瘦兽：屈原不必纠结，他并不反对统一，他反复劝勉楚王要功追三皇、步武尧舜、取法禹汤、德盖文武，不就是“大一统”思想的体现吗？我个人认为，爱不爱国要从两个出发点评判：第一，是否有利于国家的安定和兴盛。在屈原所处时代，各国征伐不休，楚国贵族内部和谐是安邦立业的保障，屈原对国家的忠诚与对宗族的忠诚必然不可分割。第二，是否有利于国民的安康和幸福。屈原的美政内容有鲜明的民本思想，是在切实地解决民生疾苦，致百姓于康乐之境，他怀石投江之后民众都自发驾船前去抢救，也从侧面反映出他的爱国不仅符合宗族利益，自然无愧爱国诗人之称。

婉君：难怪司马迁要说，屈原之志，可以与日月争光。记得当年上学的时候，你还整理了不少屈原的素材让我们做高考作文论据……

瘦兽：现在不敢让师弟师妹们用了，屈原被专家评为考场作文四大死人之一，重复率太高，谁用谁惨。这个也不能赖考生，你回过头去望一眼中国的文学史，但凡成就卓著的诗人，有几个写诗的时候没引用过屈原？在屈原的时代之前，还没有“爱国”这一概念，也没有“诗人”这一身份，是他第一次把爱国思想熔铸进我们的民族精神之中，也是他第一次使诗歌由集体合唱过渡到个人独创，梁启超说过，屈原是中国文学家共同的老祖宗。这里存有一个遗憾，大家对屈原貌似很熟悉，但这种熟悉是建立在简单理解的标签化、符号化基础上的，离至情至性血肉丰满的屈原真实形象相去甚远。

婉君：最近热播的《思美人》讲的就是屈原和女奴莫愁女相爱相惜的故事……

瘦兽：莫愁女？什么鬼？屈原要从水里钻出来了。

婉君：更尴尬的是，剧中屈原自称“灵均”，引起了一片吐槽。

瘦兽：好吧，这个锅还真得屈原自己去背，咱们回到《离骚》开篇的自叙身世部分。他说“摄提贞于孟陬兮，惟庚寅吾以降”，意思是恰巧在摄提年孟陬月庚寅日，我出生了，据推算，这一天是公元前年正月初七，巧在哪里呢？摄提是古代早期星岁纪年法中的一种年名，对应干支纪年中的寅年；孟陬月是夏历的正月，对应干支纪月中的寅月；庚寅日不用说了，就是干支纪日中的寅日，寅年寅月寅日，屈原这生日还真挺虎的。《西游记》第一集佛祖讲法中说过“天开于子，地辟于丑，人生于寅”，所以屈原觉得自己出生的时候会挑日子，不是一般人。

婉君：年数据，我国平均每两秒钟出生1人，每分钟出生38人，每小时出生人，每天出生5万人……

瘦兽：屈原瞪了你一眼，不想说话……“皇览揆余初度兮，肇锡余以嘉名”，这句是说，我那英明的父亲仔细观察了我刚出生时帅裂天际的气度，一拍大腿，就赐给我一个妙不可言的名字，干脆就名为正则、字为灵均吧！

婉君：刚出生的小孩不都是皱皱巴巴、哭哭啼啼的吗？好吧，这个问题当我没问。屈原不是名为平、字为原吗？后来他改名了？

瘦兽：不是他改名了，你就当正则和灵均是屈原在作品中的化名好了！平平、原原这种名字，你觉得狂拽酷炫吗？王逸的《楚辞章句》里解释：正，平也；则，法也。灵，神也；均，调也。正平可法者莫过于天，养物均调者莫神于地。所以，平是天的象征，原是地的象征，和他的出生时间配合起来，正好吻合“天开于子，地辟于丑，人生于寅”的天地人三统，就问你怕不怕？

婉君：我写文章都是说我有个闺蜜叫小红，有个兄弟叫小明。

瘦兽：韩红和黄晓明会认同你的品位，但你的朋友恐怕有点嫌弃，他们也不必从此就自称小红、小明。像章金莱老师最近总是把自己当成孙悟空本尊，也挺让我们这些老粉有些害臊。当然，屈原把自己的名字在诗歌中进行艺术化处理，可以理解为他愿把正道直行、公平公正当做自己终身恪守的信条，没毛病！

婉君：申老师，你刚才也承认屈原有自恋倾向，那你是如何看待他这一人格瑕疵的？

瘦兽：希腊神话中有位叫那喀索斯的美少年，独得众神女恩宠，但他爱上的却是自己的水中倒影，最终溺水而死，死后化为水仙花，被当做了自恋者的象征。屈原的命运和他相似，可是举世皆浊、群小争谤的环境中，自恋难道不是一种爱惜羽毛的高贵吗？宁赴湘流，不以皓皓之白，蒙世俗之尘埃，这种执着与决绝，千古之下，依然令人肃然。这个时代有仗权而骄者，也有倚富而纵者，独独容不下恃才而傲的人吗？

婉君：《离骚》是我国古代最早的也是最长的抒情诗，鲁迅赞它“逸响伟辞，卓绝一世”。申老师，其实我一直不太明白“离骚”是什么意思？

瘦兽：对于诗题“离骚”之意，历来莫衷一是。司马迁在《屈原列传》中指出，《离骚》者，犹离忧也。“离”通“罹”，合起来表示遭遇忧愁；王逸在《楚辞章句》中将“离骚”解释为“别愁”，也就是指离别的愁绪；现代有学者认为，“离骚”是楚国古曲名，本质上就是个楚地方言词汇，相当于我们常说的“牢骚”。你挑吧，喜欢哪个就信哪个！

婉君：光是标题解读就够让人发晕，《离骚》全诗共句，字，我从来没有毅力把它啃完。

瘦兽：这不怪你，《离骚》这首诗，谁也别吹，谁读谁晕。其中一个重要原因，是它和楚地的方言、历史、神话、风物纠缠在一起，造成了极大的阅读障碍，而南楚文化受儒家思想影响薄弱，仍保存着原始氏族生活的风貌，呈现出鲜明的巫史文化特征，《汉书·地理志》所谓楚地“信巫术，重淫祀”就反映了这一点。

婉君：除了地域文化隔绝，我觉得造成阅读障碍的还有屈原的个人原因，他的思路跳来跳去，上天入地的，我抓不住脉络。

瘦兽：诗人都是疯子，他诗中的内容，有些是他真实生活经历的叙写，也有大量超现实的描写，甚至有很多内容完全是他放飞自我的臆想，当然，这些特点也正是《离骚》被视为浪漫主义杰作的原因。从结构上来看，前半部分主要表现他和外部世界的对掐，后半部分基本是他内心戏的外化。

婉君：申老师，屈原真的疯了吗？

瘦兽：我不是精神科医生，不敢妄下诊断，但我倾向认为他在死前已深度抑郁并精神分裂。正如钱钟书所说，智慧的代价是矛盾，人类中的很多精英其实都很痴线。还记得《离骚》中屈原是怎样描述自己的打扮吗？

婉君：他说自己“扈江离与辟芷兮，纫秋兰以为佩”，他还说“制芰荷以为衣兮，集芙蓉以为裳”。

瘦兽：把荷叶裁剪成上衣，把荷花连缀成下装，整个一少年英雄小哪吒的既视感。但屈原在《九章·涉江》讲到，余幼好此奇服兮，年既老而不衰……大叔，这画面太美我不敢看呐。你闭上眼睛时，他念念叨叨的声音又闯入鼓膜：他不爱我，他凭什么不爱我，他明明说过要爱我一辈子却劈腿那些妖艳贱货，那些妖艳贱货哪有我美，一定是那些妖艳贱货嫉妒我的美貌才这样排挤我，她们抢了我的男人还要造谣说我生性淫荡……

婉君：申老师，快停下，我受不了了！

瘦兽：我无意贬损屈原，相反，我对他有着格外的景仰与同情。巴尔扎克说过，天才就是人类的病态，就像珍珠是贝的病态一样。天才往往比常人更敏感，而敏感导致的独醒让诗人更加痛苦，他的痛苦不仅是个人信而见疑忠而被谤的幽怨，更是对民生多艰政坛污浊的愤怒，敏感和痛苦酿在一起持续发酵终于让屈原滑向病态，但这种病态是崇高的，也是悲壮的。

婉君：司马迁在《屈原列传》中指出：屈平疾王听之不聪也，谗谄之蔽明也，邪曲之害公也，方正之不容也，故忧愁幽思而作《离骚》。他和楚王之间究竟有哪些不得不说的故事呢？

瘦兽：屈原也曾与怀王有过一段蜜月期，担任过左徒、三闾大夫等官职。左徒相当于国务院副总理，是一个有实权的职务，入则与王图议国事，以出号令；出则接遇宾客，应对诸侯。但屈原美政理想中的“举贤而授能兮，循绳墨而不颇”却与现实格格不入，举贤授能就是要任人唯才，遵循绳墨就是要依法治国，这就会触犯旧贵族的特权垄断，鸷鸟不群，方圜难周，于是形成尖锐矛盾。怀王又耳根子软，别人哔哔两句，他就疏远了屈原：初既与余成言兮，后悔遁而有他；怨灵修之浩荡兮，终不察夫民心。

婉君：屈原的心都要碎成粽子馅了吧？

瘦兽：我以前以为哀莫大于心死，现在常常觉得这话不对，应该是哀莫大于心还不死。诗中写到屈原的两个“恐”：汩余若将不及兮，恐年岁之不吾与，年纪大了还在担心不能为楚国复兴效力；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人被踹了还在操心楚王是不是安好、郢都是不是晴天……

婉君：读《离骚》有如读腐文，遭到排挤时是“众女嫉余之娥眉兮，谣诼谓余以善淫”，带有姬妾争风的醋酸；被楚王疏远时是“初既与余成言兮，后悔遁而有他”，又有情人相责的幽怨；对楚王关切时是“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语气里又尽是宠溺，屈原和楚怀王难道真的是一对基友？

瘦兽：你的疑问，古典文学专家孙次舟也曾提出过，当时还引起一片哗然并遭到围攻，朱自清、闻一多也被拉去站街，对此我不愿下断然结论，还是让这个问题继续存疑吧。但我愿表明一点，无论屈原是不是同性恋都绝不影响他的崇高，性取向小众化不该是一个人的污点。倒是某些想论证出屈原有断袖之癖从而把他的殉国矮化为殉情的人是我所鄙视的，不对，我甚至根本就不觉得殉情比殉国low，可是屈原投江时楚怀王都作死十九年了，殉的哪门子情啊？

婉君：那么屈原在诗中屡屡把自身或楚王女性化，是什么原因？

瘦兽：瑞士心理学家荣格认为每个男人内质中都隐藏着女性的一面，他称之为阿尼玛，喜欢贴假胸毛的人没必要看不起铁骨偶露的柔肠。确切地说，香草美人意象是楚辞中一个巧妙而复杂的比兴隐喻系统，带有浓郁的楚地巫风文化色彩，王逸在《离骚赞序》中对这种手法作了精辟阐释：《离骚》之文，依《诗》取兴，引类譬喻。故善鸟香草，以配忠贞；恶禽臭物，以比谗佞；灵修美人，以媲于君；宓妃佚女，以譬贤臣；虬龙鸾凤，以托君子；飘风云霓，以为小人。其词温而雅，其义皎而朗。自《离骚》开始，香草美人就成为一条延绵不绝的文学传统，得到了一代代文人骚客的认同和继承，其中有骨力奇高的曹子建、有格高辞壮的骆宾王、有豪放飘逸的李太白、有刀枪铿然的辛弃疾……

婉君：香草美人能成为一种文学传统，和屈原的理想悲剧与人格魅力也是分不开的，他在《离骚》中表明心志的很多句子都变成了警句，为孤独坚守中的人们提供了无穷的动力。如，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宁溘死以流亡兮，余不忍为此态也；伏清白以死直兮，固前圣之所厚；虽体解吾犹未变兮，岂余心之可惩……

瘦兽：近些年来，大家对韩国频频抢夺我们的文化感到义愤填膺，其实，文化本来就是流动的，可以共享的，大家没必要反应过激。我觉得韩国电影《熔炉》中的一句话倒是挺能体现屈原的这种精神：我们一路奋战，不是为了能改变世界，而是为了不让世界改变我们！

婉君：《离骚》中，屈原坚定地表示“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伏清白以死直兮，固前圣之所厚”，可是后文他又说“悔相道之不察兮，延伫乎吾将反。回朕车以复路兮，及行迷其未远”，前后是否矛盾？

瘦兽：坚定和后悔对应的是两件不同的事，诗人因正道直行，不同流合污，虽遭小人诬陷倾轧、君王疏远流放，但他心志弥坚，毫无变节妥协，“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伏清白以死直兮，固前圣之所厚”就是对这种心志的表白。而“悔相道之不察兮，延伫乎吾将反。回朕车以复路兮，及行迷其未远”是说屈原打算独善其身、高洁自守，不和你们玩了，是针对政治活动中的进退而言的，并不意味着就此放弃操守，所以，并不矛盾。

婉君：屈原就是嘴硬，其实他还是舍不得楚王的，对不对？

瘦兽：没办法，谁让自己当初瞎眼爱上了他，再后悔也还会有割舍不下。但，狠话还是要撂一些的！

婉君：屈原可不仅仅是撂狠话，他真的去找过别的女人，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他不顾天高路远的去向佚女宓妃、有娀氏女和有虞二姚都提过亲，这事儿怎么解释？

瘦兽：坚贞的灵魂需要战胜诱惑，屈原虽然多次求女，但每一次都被他找了个很烂的理由中途放弃了，他对楚王才是真爱啊。他先去约宓妃，却又说宓妃“虽信美而无礼”，虽然颜值逆天，但是用情不专，都有老公了还和后羿有染。我就不懂了，既然看不惯宓妃出轨后羿，自己干嘛又去撩拨？屈原接着把目光锁定在有娀氏的简狄身上，简狄冰清玉洁，这次他不挑简狄刺了，说媒婆从中作梗，贻误了时机，被高辛帝先下了手。好吧，咱别磨叽，赶紧找下家，趁少康帝还没有娶有虞氏的两个女儿，媒婆这次也不拦着你了，结果，屈原又说媒婆能力不行，去了也白去，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婉君：屈原不该姓芈，他应该姓赖才对，到底几个意思啊？

瘦兽：其实，我也不知道他究竟想干嘛，《离骚》一诗向来难懂，三次求女又是最难懂的一节，历来各家均有不同解读。王逸的《楚辞章句》解释为屈原是以求女比喻追求贤臣，朱熹的《楚辞集注》解释为屈原是以求女比喻追求贤君，汪瑗的《楚辞集解》认为屈原是以求女比喻追求美政，对求女的常见解读还有十几种，但哪种都说服不了我，我又一时还没有想出更新的结论。歌德说，优秀的作品，无论你怎样探测他，都是探不到底的。这个问题留给大家思考吧，多少年来人们去解读《离骚》，只要你是一个虔诚的读者，都不会空手而返。

婉君：顷襄王二十一年，秦将白起攻破郢都，屈原悲愤难抑，最终抱石自沉汨罗江。近现代文人如王国维、老舍也是沉水自溺的，申老师对文人的这种选择有什么看法？

瘦兽：白起攻破郢都是压倒屈原的最后一根稻草，他在《离骚》《思美人》《悲回风》和《抽思》等作品中七次提到另一位投水而死的忠直之臣彭咸，说明他早就做好了以身殉国的思想准备。尼采说一个人知道自己为什么而活，就可以忍受任意一种生活，所以尽管路漫漫其修远，屈原却一直坚持上下求索。郢都被攻破，屈原终于对楚国崛起彻底绝望，这个孤独的斗士留下绝命篇《怀沙》后从容走向汨罗江，他该休息一下了。选择赴水而死，大概是承受太多污蔑的高贵灵魂最后一次为自己洗白。我赞赏那些敢于同生活周旋下去的斗士，也敬重那些勇于为信念慷慨赴死的猛士，但我鄙视那些苟且地活着还对英雄指指点点的庸碌之士。最后，我想用余光中《淡水河边吊屈原》中的几句诗作结：

青史上留下你一片洁白，

朝朝暮暮你行吟在楚泽。

江鱼吞食了两千多年，

吞不下你的一根傲骨。

悲苦时高歌一节离骚，

千古的志士泪拥如潮；

那浅浅的一湾汨罗江水，

灌溉着天下诗人的骄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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